亲亲山民
太行山很大也很老,肌肤粗砺,一身筋骨,像一位被风刀霜剑雕琢而成的北方硬汉,站在一样老的中原大地之上,千万年沉寂无声。
祖祖辈辈活在山脚下的人们,抬头看到的是山峰,脚下踩着的是石头,呼吸着山的气息,吃喝着山的味道,渐渐地就长成了山的模样。我是其中一员,从长相,肤色,口音,到吃饭架式,走路步态,做事风格,包括深藏于身心的秉性德行,无不打上了山的烙印。
我在这里见识了天下很辛苦的农人。他们把村庄建在低处,却把田地开垦在高坡。一年到头,他们往山上运送的东西太多,从山上收回的东西却总是很少。
播种的季节,男人用肩头扛着耧犁,女人背着种子,拖拉着孩子,吆喝着牲口,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处。到了施肥的当口,猪圈里的粪肥被盛放到箩头里,一担一担地挑往山上,喂养面黄肌瘦的庄稼。倘若栽种的是红薯,还要从河里挑水保苗,一棵秧苗一碗水。如果还想在开春以后吃到蔬菜,大粪就成为必不可少的能源。人们把自家茅井里积攒的人粪尿,十分珍惜地用茅舀子一下一下舀出来,盛在茅桶里,挑在肩上,穿过青石板铺路的街巷,送往各自的菜地。有经验的老农说,只有人粪尿滋补过的蔬菜才会长得油汪汪肥嘟嘟,汁液充足,味道纯正。于是,只要一家的大粪出笼,平素里游荡在村里村外的青草味、槐花味、羊膻味便闻风而逃,任凭浓浓厚厚的大粪味儿一统江山。
山是天然的城墙和院墙。有了山的屏障,人们的心思格外稳实,睡梦也特别深长。虽然日子辛苦,山民们却并不东张西望,朝秦暮楚。他们似乎从不向往远方,相反地,对山外的世界天生带有一种警惕和排斥。祖祖辈辈,他们肩挑手提,弯腰弓背,耕耘着一小块一小块巴掌大的坡地。他们熟悉山径旁的每一块石头,河道里的每一处深浅,知道山鸡来年会在哪一片圪针下做窝,野菜会在哪一个时节等待着人们品尝。
因为与外界稀有走动,所以这里的一切风俗人情、生活习惯都与山外迥然不同。人们的性格刚强而执拗,处理事情直接而利索。他们干起活来像打仗,走起路来像小跑,与人交谈像吵架。似乎走路没有咚咚咚的响声不像个汉子,说话不使足嗓门便显得没有分量。山里的孩子也一个比一个结实,跑过胡同时一溜儿轰响,如同一块石头滚过山坡。就连他们的名字也显得个性而生猛——铁蛋,黑牛,老锤,狗忘,所有的名字背后都系着一个只属于母亲和孩子的故事。
铜锁在村校和我同班,我却从没有在他的脖子上看到过类似铜锁的饰品或护身符。他拥有这个名字完全是因为他大哥叫金锁,二哥叫银锁。我上课走神时替他想过一个问题,幸好他是老小,要是他母亲又为他生了一连串的弟弟,又该依序叫什么锁呢?
铜锁的父亲不知何故早逝,他的母亲就成了全家很好能挣工分的人。山村里的男人是天,死了男人的家庭意味着天塌了。铜锁和他的两个哥哥就只能三个人盖一条被子,铜锁也只能穿哥哥们再也穿不下脚的鞋子。
那条被子我见过,不宽也不长,无论怎样拉拽争抢,总无法同时遮严三条光棍的身子。被子的四条边际黝黑发亮,里里外外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布面花色。身下的竹席也大面积残缺,“缺席”处露出土炕麦秸泥的嘴脸,这使得他们差不多直接卧睡在泥土之上,夜里的梦境直接和大地相接,据说每一觉都睡得像土鳖一样特别塌实。
那些个鞋子我也见过,它们似乎比铜锁的脚还要任性,从来没让铜锁的脚舒服过一天。它们不是龇牙咧嘴,就是不拢不靠,让铜锁校园跑操时像一个腿脚有毛病的孩子。这促使铜锁一到教室,屁股挨着凳子的同时,就把鞋子晾在了一边。他脚上的气味便重获自由,先是在桌子底下东奔西窜,继而爬上桌面,看书读字,甚至登上讲台,让正在畅谈阔论的老师吸吸鼻子,干咳两声,心神不宁起来。
我佩服铜锁是因为铜锁嘴里的故事总是特别吓人又特别有趣,而且他还差不多是个动植物医生,他知道的东西仿佛比我多出一个世界。例如什么样的夜猫子你不能和它对视,什么样的田鼠洞里能刨出一桶粮食,什么样的壁虎尿到饭碗里你吃了就会中毒,什么样的人影在夜里你不能和他搭腔。
某个星期天,我随他一同爬上村东的山头,他说那里有一个上星期他刚发现的石鸡窝,窝里已经有五枚没有孵化的鸡蛋。他说石鸡太胆小也就太狡猾,生下的蛋总是不放在同一个窝里。现在去侦察一下窝里的蛋有没有多出几个,那些蛋是不是快要破壳钻出一群小石鸡。
上山时铜锁把一双鞋子脱下来藏在路边。我说你不穿鞋怎么上山,路上全是石头,路边挤满圪针。他说穿上还不如不穿,再说穿鞋是给人看的不是给山看的。他特意翻过来鞋底让我看,脚跟处已经磨损得露出一个大大的窟窿。他说我在山上从来不穿鞋子,我的脚底板比石头还硬。
我们在石鸡窝里只发现了几片破碎的蛋壳,不知道是山猫把鸡蛋吃掉了,还是小山鸡钻出蛋壳逃跑了。铜锁比我还要懊恼,在四周的乱石间和酸枣丛里一通乱找,终究一无所获。这时他才感觉脚底有些不适,搬起脚丫发现上面扎了几根针刺。他又拔又掐,剩下两根短刺实在拔不出来,他便拿起一块卵石,对着脚跟,咣咣咣地把余下的圪针刺砸进了肉里。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,他却笑笑说他一直是这么干的。
后来我到乡中读书,铜锁在村里成了过硬的劳力。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,铜锁背着工具收工回家,却见一位和他同年长岁的邻家女孩哭着冲出家门,向村外跑去。女孩的母亲紧随其后追出,边跑边喊:快拦住她,她要跳井!
这女子和铜锁同步长大,对铜锁一向十分友好。想必是在家和母亲呕气,便一时冲动要去寻死。铜锁扔下肩头的农具,撒腿向女子的方向追去。铜锁也边跑边叫,女子却不仅没有停步,反而像被铜锁的叫声充了电似的,越跑越快,直跑到村外经常路过的一口旱井处,一下子跳了进去。
铜锁深知这口旱井深达二十来米,几天前刚被一场雨水灌了个半饱。他趴在井里望去,里面一片漆黑,水里似有动静。很快后续追击的人们赶到,谁都后悔没带一条大绳。铜锁坚持要下去救人,大家只好纷纷解下腰带,有粗有细,长短不一,结在一起捆住铜锁的腰身。铜锁刚下井口,就听下面女子喊到:不要下来救我,我骑在一条梁上。
说来也怪,女子似乎真的没有沉水,因为她一直在向铜锁喊叫。可恨的是不知谁的那一截腰带断了,铜锁扑通一声掉进井里,再也没有露头。
跑回村的人拿来了绳索,救出了不沉水的邻家女孩。再用了老半天的时间,才打捞出了铜锁的尸体。他的娘和一声不吭的他并排躺在一起,说老天爷让我和孩子一起死了吧。
因为属于“凶死”,铜锁短期内不能被埋入祖坟,因此就被葬在了那口旱井旁边的地里。摸黑路过的人,总对那里心存恐惧,起一身鸡皮疙瘩是常有的事。还有人说半夜里那旱井旁常蹲着一个黑影,不是铜锁又会是谁。
以上故事并非来自小说,铜锁和那些山民乡亲的音容笑貌,他们的坚韧和赤诚,犹如石头上刻字一样,就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地刻在那里的那个时代,注定不会被岁月的风雨所剥蚀。他们的肩头扛着青山,脚印深入大地,他们用自己的血肉组成了山的雄伟,水的澄澈,花鸟虫鱼以及万物的灵光。我也来自于他们,我的骨骼与那里的山石具有太多相同的矿物元素,我的笔墨里流淌着他们千百年的泪水和汗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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